 那天早晨，风很冷。 他要去远行，这是我们相识以来，他在空间和时间上距我最远的一段日子。所以，我执意要去送他。 多少年来，孑然一身，提着一个破提包走南闯北，如逃难一般。很渴望车开启的那一刻，有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道我一声珍重，有一双深情的眼睛送我一束牵挂，有一只手臂扬起来为我挥一程祝福。但我不曾有过，现在我想把我不曾有过的给他，但不知道他有过没有。 谁知，头一天搬煤扭了腰。 信命吗？信，人生中遇到的偶然太多，就必然信命。幸运时，相信自己，不幸时，愈发地相信命运。 原说好，我和好友随他一起去北京，然后送他登上飞机，飞上蓝天，飞向南方。然后，我和好友到王府井逛逛，让离愁在繁华中流逝。 不知什么原因，好友却失约了。她是从来不失约的。倘把我的人生比做自行车，曾说过，他和好友应该是前后两个轱辘。这个早晨，忽然感觉两个车轮子都不太对味，是我敏感吗？ 风，很冷，这个地方的风总是刺骨的冷，尤其是早春的早晨。 竖起大衣领子，一步一步挪到他单位附近，倏忽，就望见那扇熟悉的窗口，那片亲切的灯光。总觉得那扇窗口是独独为我而设的，年年岁岁，日日月月，只有我能读懂那方温暖的天空。真的这样自信吗？真的。 但我无法走进那缕灯光中，灯光偏偏不是为我一个人而亮，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也是真的。 扫街的女人好象是为驱赶这条街上她唯一的同类，大扫帚一步步扫来，我便一步步在冷风中退让。惶惶退让中，我看见一片灰绿的竹叶从扫帚上抖落，孤独地躺在宽阔但不洁净的路面。蓦地，心头很紧，一种想哭的欲望涌上心头。 市内最高建筑层上的大钟，敲响了。一直敲了七下，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心便疼了一个整整的周期。 一辆黑蓝色的小轿车从他的单位开出来了。他很守时，因了他的守时，曾使我屡屡显得不守时。 车窗的茶色玻璃隔断了我的视线，看不清那车里都坐了些什么人，也看不清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车猛地刹住了，他从车里钻出来，一派干净、利落、潇洒倜傥的样子。我慌忙迎上去，急着告诉他：我和好友不搭他的车去北京了。好象我起一个大早，带着腰伤徘徊在冷风中等他，就是为了和他说这么一句与他并无什么关系的话。好在他并未领会我说什么，只是非常有身份，非常官腔化地问我：你怎么样？多多珍重！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象一个拦车告状的民妇。我不知他又说了一句什么，只看见他的上下嘴唇在冷风中又翁动了几下便闭上了。他潇洒地扭身去了，但没有潇洒地握一握我的手，此刻他不会潇洒。 车门带上了，那“碰“的一声击碎了我的心。冷风中便有很冷的泪如雨洒下。腰愈发疼，顺着冷风一步一步地再挪，往事如涛涌来，一份感情便在冷风冷泪中冷却了。 很美的一幅画，容不得瑕癖，但断臂维纳斯却最美，真不知这美的标准是缘何而来。 如果说感情的故事很动人，我记住的不是情节，只是那些极小的细节。总觉得人的命运如上帝构思的小说，大致情节都差不多，差别只在细节和结局上。我的故事只有细节没有结局。 外出归来，他总会有几本高品位的书送我，他知道，怎样投我这样女人的所好。 我写东西喜欢用铅笔，他便定时送我几支削好的铅笔。其实现在有的是高级自动铅，但这削好的铅笔融进了他的一份情意。 偶染疾患，他会来亲自为我煮一碗我爱喝的绿豆粥。 出去郊游，骑车上公路，他会下意识地让我走里边，他如骑士般保护着我。 …… 如初恋一样，我不需要太多。一些琐碎的小事足以叫我心生感动，一个细小的动作，满够让我去想象那颗爱心的纤细。 对于被摧残过的心，温暖是最强大的力量。真的，每念及这些小事，我都热泪盈眶。历经坎坷，拥有这些，我还奢求什么？够了！已经很多了！刻骨铭心这词于我没有丝毫水分，这些小小的细节足够我来刻骨铭心了。常想，这一生，我能回报的，我都回报。不能回报的留在来世。 倘真有来世，愿真有来世。 一位好友对我说：男人不能讲义，女人不能讲情，否则，他（她）就会是悲剧人物。我摇头，不同意她的观点。我说，要我做女人，我要有情有义；要我做男人，我还要有情有义。人之所以区别低级动物就在于他有情有义，只有有情有义的人才配做万物之灵。 我们都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们好象相知很深。在感情上我们可以说什么都有了，也可以说什么都还没有。我们心中正萌发着那种心照不宣的种子，开花结果似乎指日可待。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已走了三年了，他会好好待我的。他有意无意地不断暗示我：来吧，大胆地上船吧！ 我总在犹豫，我怕自己找不对船，找不对船也就找不见岸。没有船没有岸，我会再一次飘泊。孤舟一叶任飘零，在文学作品中是一种洒潇，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一份伤痛。 这个刮着冷风的早春之晨，让我更清醒地认定：我不上男人的船是对的。只有我自己才是自己的舵手。我决定这一辈子不再上谁的船，我要让男人看看我怎样凭借自己的力量独撑孤舟去靠岸。怎么又想到男人那里去了？女人为什么总是和男人纠缠在一起呢？是因为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吗？女人怎么总跳不出男人的圈子？这是女人的悲哀还是男人的悲哀？抑或是上帝造人的悲哀？我不想想这些了，想这些挺累。挺累又总想不通的事儿，我就不想了。我只决定把句号留在这个早晨，因了早晨的这些细节。 细节让我对他亲而近之，细节又让我对他敬而远之。我为何这样看重细节？心灵为何这样细腻敏感？是不是我潜意识中早就希望有这样一个放弃选择的机遇出现？难道我的追求，就是为了放弃？难道我天性中就有毁灭美好，虐待自己的欲望？我是不是就是如朋友所说的那种人：怕自己被击伤，先去击伤别人？那么，我还是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呢？ 扪心自问，在这段短暂的情感旅程中，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对于他和他手中的权力，我没有利用，没有交易。我无愧他，无愧己，无愧天地间的那一缕清风。 或许，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一种有价值的生命方式。真的。只有选择了自己，才能选择别人，继而去选择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未能选择一个涅槃后新生的自己，也就错过了这个可以娶我为妻的人。 我终是不能逃离上船的恐惧，我终是害怕飘零而又依赖飘零而活的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没有，真的没有。 当我自身没有办法时，一切不让我飘零的机会，我都能找到拒绝的理由。这是我心的结，命的劫。 这段缘，就这样去了，留下的只有这段记忆和这些零乱的思绪。 （写于1992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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