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天，一个不生长草木，也不生长感情的季节。 冬天，我与你有一段凝重、纯净的感情历程。 那条小路，原本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冬日黄昏，属于我的星期四。 夏天的黄昏太热闹，大家都知道夏日的黄昏美丽。 冬日的黄昏很寂寞，人们都懂得冬天的黄昏寒冷。 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 星期四，一个结束、开始、停顿的周期分界线。 星期四，一个舍弃和拣拾连接的岁月分水岭。 我选择冬日星期四的黄昏去那条小路散步，无意的选择竟吻合了一种生命的昭示。 小路，不宽广，却宁静，小路两边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柔和昏暗的桔色街灯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梦幻之境。我喜欢这个真实而梦幻的幽雅所在，我喜欢这条由心灵自己寻觅的小路。 小路的这头，是一座母亲亲吻着儿子的雕塑。小路的那头，是一座古老的桥头。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由小路和星期四组成的坐标上出现了你，最初只是一个背影，一个忧郁、潇洒、有力度的背影。 那背影蓦地回首，我便认定了那是我的朋友。这个年龄早不被一见钟情所惑了，但这个年龄更相信什么是缘份。我们的缘份，只够在这条小路上走一走…… 第一次和你一起漫步在这条小路，是一个星光灿烂，月色朦胧的星期四。街灯静静地昏暗着，路边的北京杨爽爽地站立着，偶尔一片、两片枯叶无声地飘落地上。宁静的冬夜，一切景致都呈现出一种静谧和谐的美。我们被街灯拉得长长的身影，我们踏在雪地上轻轻的脚步声，我们的窃窃低语和我们宁馨恬淡的心境都是冬夜静景的一部分。在这静美之中，我们能感觉到心向心靠近的试探。我们感到两颗属于同一频率跳动的心之间有一份安慰，有一份默契，有一份叠印，有一份遥想当年，还有一份淡淡的酸楚。是失落中拣起的一份安慰还是安慰中又多了的一份失落？ 人生失落的东西太多了，如冬日的树，最终拥有的只是枝干。 那曾经茂盛的叶是几时落尽的？ 树叶没有记忆，树干也没有记忆。 于是，我们谈树的话题。我说，树的叶绿了黄，黄了绿，循环往复有如人生的际遇：有得，有失。得失总循环，得失总无常，只有树干，日益壮硕，日益挺拔。树干从不被人注意，及至被注意时，便是有用之材了。你说，荣枯属于季节，年轮才属于自己。我说了许多，却不得要领，你只说一句，就道破真谛。 你又说，做人也该如冬日的树，多一些清明，多一些挺拔，多一些直矗；少一些烦琐、繁乱和纠结。 你还说，人要学会删除，就象树一样懂得抖落。一个人当他剔除了不属于生命本身的那些多余的东西之后，才能真正地活出一个人的样子来。 听了你的话，我抬头看看天上淡淡的月，望望树上疏疏的枝，我好像懂得了什么是人生境界。 我被你深深地折服了！ 又一个飘着雪花的星期四，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其实，你不来也挺好，我自己独步小路，也自有一番情趣。 “怎么会不来呢，你看那雪，一片追随着一片，是因为他们夏天的时候就有了约定。” 你的话音刚落，恰两片雪花自天飘来。一片雪花落在你笔挺的呢大衣领子上。另一片却不知飘向何处。 追随不等于相聚，相聚不一定是因为追随。追随是一种理想，相聚只是一份现实。 你说，我们只要雪花般飞扬的精神追随，不要相聚。 我说，是的，我不想让性灵的雪花落地。 我又说：雪花不是梅花。零落之后，没有香如故，只有碾作尘埃之后的污痕。 于是你默然，我也默然。 又一片雪花飘来，正好飘落在我眼角，下意识地拂一拂，手指感到的是一抹温热。 终于，等来一个月满中天的星期四，我们相聚的星期四很少有满月的时候。 冬日的圆月挂在树梢，细细的树梢速写似地把一个树的缩影画在了月亮上，我想起了小时候痴望窗上冰菱花的情景。那图案也是这样的，简简单单，疏疏雅雅，很美。 圆圆的月亮里到底有什么呢？吴刚？嫦娥？吴刚是被天帝贬到这里砍桂树的，嫦娥是误吃了丈夫的“药”飞到月亮里来的。一个是事业受挫，一个是爱情破灭。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人间的宠辱、悲欢塞给月亮呢？ 月亮不应该有这些传说和故事，她应该只有明净，只有清亮，只有纯白。真的，月亮不该容纳这么多的杂芜和破碎。让我惊奇的是，月亮在容纳了这么多之后，又是怎样使自己一如既往地美丽纯净着呢？ 我把这些问题问你，你不似以往发表高见，只淡淡地笑笑，嘴角向上一歪，象嘲讽我又象欣赏我，象否定我又象纵容我，我就一任自己的想像走得很远，很远…… 常常为自己生在这个年代，已这般年纪，还这样不谙世事而感到羞怯自卑，却继续在这个年代这般年纪这样不谙世事地活着；常常想向人诉说自己而又不敢不愿去诉说，生怕热望的诉说交付了冷漠和错位；生怕真诚的诉说引来了虚伪和无聊的误会。 深知寻找一个会倾听的耳朵很难。 倾听是一门艺术，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称作艺术家。只有真正懂得承受和被承受，呵护和被呵护的人才懂得怎样去倾听。渴望拥有这样一个倾听者，用心寻觅着这样一个倾听者。 “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身边就拥有了你这样一位朋友。真的，我愿意向你倾吐一切，包括幼稚，包括想象，包括那些大理想和小无聊。 我在倾吐中变得安静，变得宽容，变得智慧。 不能想象人生无人倾听心音是一种怎样的不幸。 几时从浮躁走向了成熟，几时由轻浅变得深沉？好象就是从脚下这条小路开始的，好象就是从身边有你开始的。 “这样的情感是不是淡了一点儿”我曾问你。 “不，这个年龄就该这样”。你淡淡一笑，淡淡地说。在你淡淡的背后，我读到了你曾经有过的挥霍和挥霍之后的懊悔和看重。 人过中年，才懂得情感领域经不起冷漠，也经不起热烈。平平淡淡才是真，清清静静最为美，一如这清明的冬夜——天上有清月，地上是清雪，树上挂清枝。 是的，世间只有这种清爽、清洁的感情才动人，才铭心。 说真话，走过了那些风扯月拽，方知平静、宁馨最暖人心。 走到那座雕塑前，我们该分手了。 我们总是在这个地方分手，我总是把冰凉的手放在你温暖厚实的掌心中。你的握别别有一番深意：你总是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把我的一只手或两支手捂在中间。每当这时，我都想哭。我感到我孤独的灵魂，象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大手搭成的家。或许就是为了这一份温暖的握别，我才风雪无阻地与你一次又一次地走上那条曾经是我个人的，如今是我们共同的小路。 这一次，我又习惯地把我冰凉的手放在你的左掌心，但你没有把右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你的右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你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同志，好女人，……你要好好地生活……。”说完，你礼貌地，正规地伸出了右手，道一声“再见”，留给我一个最初的背影。 大概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你的背影，你那背隆了隆，又缩了缩。最终，你的背影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扭回头，甩甩头发，想潇洒几许，无意间我瞥见了一棵树的树梢上，竟还挂着一片深红的枯叶。 怎么此前我一直没有发现这片枯叶呢？ 从此，你再不来了。为什么，无须问。去了哪里，不打听。来则来，走则走，叫我心里愧疚的是我不该自己独自垄断这条路 。 星期四，我还去走我的小路。 从雕塑到桥头，从桥头到雕塑，就这么一段路。 （写于1991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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