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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正气伴我行之一--离休老干部刘桐玏采访

时间: 2017-05-11 01:13 来源: 张家口网 作者: 若愚 点击:

  (《老兵问史》节选)

  (一)
 
  按着笔者的写作进度,最后一个压台的主角,是红色老兵刘桐玏。
  1963年春,那天槐花正香,清风徐徐,骄阳正暖。笔者正在衙门口的六街小学里读小学二年级。六街小学就是早年的乡学读书林。下午的课是听老兵讲革命故事,同学们拿着板凳,整齐地坐在大槐树下,耐心地等待讲故事的人到来。解放前就在这里打工的老工友蔡老汉,准时敲响三点上课的钟声。从“衙门”里走出一个穿着整洁旧军装的中年人,直接来到讲桌前,端端正正给小同学们敬了一个军礼。那年恰是初小实行六年制教育的头一年。
  亚君老师介绍说,这位英俊的军人,是刚刚从部队转业到蔚州工作的革命军人刘桐玏。十六岁就参加了革命。抗战时期,参加过太行山反扫荡的残酷斗争。他出生在晋察冀抗日老区唐县,唐县是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柯棣华战斗过的地方。后来刘同志来到革命圣地延安,随部队在洛川西部搞军垦。亚君问,同学们听说过三五九旅吗?大家齐声回答,听说过。
  亚君高兴地讲道,军垦就是延安精神,就是大生产运动。亚君说,刘同志还参加了著名的兰州解放战役,他们从延安出发,转战宁夏、甘肃、青海,打垮了马家军和胡宗南。亚君沉痛地说,解放兰州,很多英勇的解放军战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和鲜血。西北解放后,刘同志又奉命参加了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这是一次具有国际主义精神的战争。白求恩、柯棣华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刘同志同样把他的青春献给了英勇的朝鲜人民。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震聋了他的耳膜,留下了终身的残疾。
  从朝鲜回来,刘同志和他的战友们,日夜保围着祖国的东北边疆。后来他回到内地石家庄,参加了保卫城市和首都北京的重要工作。今天,他结束了戎马半生的军旅生涯,转业来到蔚州,他带着残缺的身体,从城市来到农村,支援农村第一线的建设,这种精神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亚君老师大声说,这种精神值不值得同学们学习?同学们齐声回答,值得!
  刘同志含着热泪走上讲台,向同学们招手致意。他中等的个头,清瘦的脸颊,炯亮的眼神,褪色的黄军装干净而齐整,无不洋溢着一个革命军人的高贵气质。他从他的苦难童年讲起,讲到了美丽唐县的大茂山,以及他的家乡南洪城村。南洪城村是道家学派葛公传道的地方,跟蔚州一样,六千年前就有了人类。刘同志说,他的家乡很美丽,北倚巍巍太行,南望华北平原。唐县是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他话题一转,讲到了那次日本鬼子对冀中惨绝人寰的持续大扫荡。1943年秋的一个傍晚,血色残云堆满东方半个天空。几百名凶残的日本鬼子,包围了他的家乡南洪城村。当时晋察冀三分区骑兵团里的五十几名官兵,正在村里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已经十几天了。明天拂晓,他们就要奔赴大茂山,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清晨起来,父亲刘福占从山里摘了核桃、红枣。刘同志从唐河里摸来了褐色大鲤鱼。父子们想趁着秋风清朗的夜色,犒劳犒劳子弟兵们。

 
  战士们亲切称呼刘同志的父亲为刘大爷。战士们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土特产了。他们喝着红枣酒,村里的青年民兵和战士们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大高个子给大家布置如何攻打日军筑设在村子四周山头上那几个炮楼,这几个炮楼日夜监视着晋察冀军民的抗日行踪。他们经常出来到各村扫荡,夜里就龟缩在里面,用照射灯不停地觊觎山里军民。刘同志讲,高个子就是俺们团长李连芳。李连芳早年在东北抗联,参加过红军,走过长征。后来到太行山领导抗日斗争。是晋察冀众多抗日英雄中的一个。
  刘同志讲,早在东北抗联中,李连芳就是那一带著名的战斗英雄。在一次袭击沈阳郊区日军炮楼的战斗中,他的腹部被日军子弹打中。那时李连芳还不满二十岁,硬是忍着剧痛从伤口处,自己把子弹从肉里挤出来。伤还没有痊愈,他就忍着伤痛,又参加了一次袭击日军军营的战斗。这次战斗更危险,敌人子弹击中他大腿根部的动脉,要不是抢救及时,那次就丢掉了宝贵的生命。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战场上负了多少次伤。部队领导几次叫他带伤疗养,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1936年,他为了寻找新的光明,带着十几名抗联战士,投奔延安,军团政委聂荣臻,亲切接见了他。他的英雄事迹传遍延安,聂荣臻就派他到晋察冀担任了骑兵团团长。并介绍他加入党组织。
  刘同志主要讲述了李连芳的故事。1937年,党中央发动冀东暴动,李连芳率领骑兵团,参加了著名的平型关大战。他们的任务是提前抢占涞源城。李连芳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很快攻破倒马关。接着,他带领骑兵团,攻打盘踞在曲阳、唐县、满城一带的日军守敌,捷报传遍晋察冀边区。他把缴获敌人的电台、枪械和军用物质,分发给当地游击队,加强当地武装力量,巩固了敌前抗日政权。冀东暴动显示了人民群众的抗日要求和力量,为后来建立广泛的抗日根据地,奠定了基础。
  1938年五月,李连芳被中央军委任命为八路军第四纵队参谋长。继续向冀东纵深进军,转战永宁、怀柔,继而转战蓟县一带。在冀东对敌作战中,他身上多处负伤,被敌人称为“打不死的人”。1939年,李连芳去延安马列学院学习,翌年毕业后又返回晋察冀军区。有一次,日军扫荡驻扎在灵寿陈庄的抗日军政大学,李连芳为掩护分区机关和人民群众转移,带领学员与敌人顽强作战,不幸左肩胛骨又被子弹击穿。刘同志讲,俺们团长不愧为人民英雄的称号。他是始终战斗在抗日第一线的中华好儿男。
  从下午三点开始到五点,刘同志还没有讲完团长李连芳的英雄故事。有关自己英勇杀敌的事却没讲一个字。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个同学大胆站起来要求刘同志,快快讲讲那天晚上被敌人包围的故事吧。刘同志似乎很不乐意提起那次不幸的遭遇。
  刘同志面色沉重。他用低沉的嗓音,讲述了那天傍晚敌人袭击南洪城村的经过。
  刘同志永远不会忘记。敌人刚刚在南洪城一带进行了拉网式的残酷大扫荡。所到之处,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屠杀抗日志士,使当地军民抗日情绪,一度陷入低潮。为了尽快重新点燃军民抗日火焰,骑兵团长李连芳和陈排长,带领骑兵团五十名伤病战士,再次进驻南洪城村,一边养伤,一边开展抗日救亡活动。

  血一样的残云越集越密,而红枣酒同样是醉人的。当同志们喝着枣酒,憧憬打败日本侵略者以后,大家再用饱满的热情建设家园的时候,村外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敌人架设在西北山坡上的探照灯,像恶魔的眼睛,一次次扫过南洪城村的上空。也把刘同志的家照得通明透亮。
  因为敌人刚刚扫荡了南洪城村,战士们没有想到敌人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再次扫荡南洪城。那天,军民们热情正高,日军突然而至,使大家措手不及。团长李连芳、排长陈远生当即作出判断。敌人一定是得到可靠情报,有备而来。面对严峻的斗争形势,战士们首先想到了人民群众。纷纷拿起枪准备战斗。
  李连芳命令陈远生,带领伤病员在屋里和敌人周旋,并寻机杀死敌人,尽快脱离险境。自己则带领三十个战士,冒死也要冲出解救群众。当正要冲出街门的时候,几个鬼子已经堵住门口,一部分鬼子爬上墙头,迅速在屋顶架好机枪,其他鬼子们挨家挨户搜捕抗日群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同志的父亲打开地道门,让战士们快速躲进去。李团长见伤病员进入地道,一声喝道,冲啊!举起匣子枪,一连撂倒几个敌人。
  李连芳第一个冲出堂屋,掖了手枪,端着机枪向门口的敌人扫射,战士们趁机跟着李连芳向街里冲去。他们冒着四外敌人射来的枪弹,几个战士引开敌人,一部分战士进入群众家里,先把老弱孤寡转移到后山安全地方。这时,村里的抗日民兵,也开始组织群众向后山转移。在军民的协同配合下,大部分群众安全转移。可李连芳又一次左腿负伤。他带着伤,硬是把一个烈属老人背到了后山里。几个战士也牺牲了。李连芳组织群众转移后,就带领着战士们吸引敌人,试图把敌人从村里引到西山,减轻村里战士们的压力。
  哪知敌人并不中计。他们分兵两路,一队追击李连芳他们,激烈的战斗越打越猛。刘同志家的地道并没有和后山打通,地道里没有多少食物,更没有水。这时,日本鬼子进入家里,他们把家里的粮食、食物洗劫一空。两天过去了,战士们躲在地道里,没吃没喝,敌人吃完了家中的食物,就开始杀鸡宰羊。他们知道八路军躲在地道里,外面的鬼子把住了山口,企图把战士们困死在地道里。那时,刘同志还是村里的民兵,他和父亲、弟弟都躲在地道里。
  大批日本鬼子返回来。他们挖开地道口,开始往地道里灌水、灌烟。大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等死,刘大爷已经过多次这样的险境,每次都带着乡亲们逃往后山,当地人叫“跑反”,跑不成,就躲进地道里。可这次被敌人发觉了。刘大爷说,咱不能眼巴巴看着等死,事不宜迟,俺先出去,大家见机行事,互相掩护。说罢,就拿起事先准备的大刀,猛不防冲出地道,随手一刀,把一个正提着水桶往里面灌水的敌人砍倒。另外几个敌人抱来柴火,敌人们没有防备,一时吓愣了。另一个敌人醒过神来,举起三八大盖就朝着刘大爷的胸口开了一枪。鲜血顿时涌出来,刘大爷倒下了。

 
  刘同志见父亲被敌人杀死。不顾命地要往地道外面冲,被陈远生拉住了。李排长随机应变,布置战斗,决定突围。他吩咐大家冲出洞口后,分散隐蔽,利用院子窄小,房间多,障碍物多的条件,有效打击敌人。陈远生第一个端着盒子枪冲出来,几个点射,打死打伤四、五个敌人。接着,后面的十几个战士冲上来,准备夺路突围。这时,敌人用机枪扫射,仅仅几分钟,十几个战士全部牺牲了。陈远生顾不得悲痛,腰间拔出几颗手榴弹,扔在敌群里,趁着硝烟,刘同志拉着弟弟,紧跟着陈排长冲出院外,消失在山沟里。
  讲到这里,刘同志哭了。亚君给刘同志递上白开水,刘同志清清沙哑的嗓门说,同学们,从那时起,俺就是晋察冀骑兵团一名战士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我们大家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不忘前辈和日本帝国主义进行斗争的那段历史,也不要忘记解放战争那段血的教训,更不能忘记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现实。抗美援朝就是历史的见证。我们要继承先烈遗志,把革命进行到底。
  两个高年级的同学献上鲜花,刘同志紧紧抱在怀里,另一个同学把红领巾系在刘同志的脖子上。刘同志面庞严峻,神色坚毅,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刘同志讲,那天俺们突围后,敌人恼羞成怒,火烧了村庄。南洪城村一片火海。他们抢走了牛羊、粮食,押走了没来得及逃跑的村民。当俺们走进山沟里时,西北山坡上那个日本鬼子的炮楼,突然一阵爆炸声,那是李连芳团长带领战士们,趁着敌人在村里胡作非为的时候,把它炸毁了。等李连芳回到齐家佐附近一个村里时,一下子瘫倒了。他带着严重的腿伤和敌人打了两天两夜。这是多么坚韧的毅力?课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再次爆出热烈的掌声。
  有同学小声问,刘大爷后来咋了?亚君低沉地说,敌人走后,乡亲们把他抬回家。令人高兴的是,敌人并没有打中刘大爷的要害,子弹从肩胛骨边穿进去,后经多方求医救治,慢慢好了。同学们都应该记住,刘大爷是为了保护子弟兵才英勇负伤的。
  亚君老师留着齐肩的短发,面容似乎比刘同志还严肃。她已经组织过多少次这样的革命教育课,恐怕连她自己也数不清。那天晚上,亚君老师又把刘同志讲的战斗细节,补充在她的日记里了。
  太阳落山。一场革命传统教育课结束了。刘同志缓步走出读书林,又走进“衙门”。“衙门”不是衙门,是在封建衙门旧址上,新建的人民政府。它代表了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六一”节,亚君带领同学们,到西大云疃惨案遗址上扫墓。那天,细雨淋淋,清风哀哀,刘同志远远望着大家。当同学们走后,他把一束鲜花放在了墓地前面。
  今天,同志和革命这个词,很少有人提起了。人们的头脑被高度丰富的物资所填充。望着眼前九十二岁高龄的刘同志,笔者心里是另一种感触。当他拄着拐杖,迈着颤微微的脚步,蹒跚在街头的时候,匆匆忙忙的人们并不知道他是谁。有的人或许试图从故纸堆里,寻找他和他们的足迹,以表明他们对革命先辈的崇敬。可当刘同志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同样不认识他是谁。当刘同志用坚毅的眼神凝视他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眼神是那么可怕,因为他被这种眼神吓了一小跳。但这种人毕竟多少有一点良心。

 

  (二)
  记得儿时曾和小伙伴们到古蔚州城内的西北角去玩耍。雄伟的古城墙,把那里的一片废墟包裹的严严实实。从“衙门”西行北拐,一直向北走,过小街南、北通巷,在口北巡道察署、城守营废墟的中间,有一条窄小的陋巷,叫箭道口。顾名思义,陋巷就像“箭”一样窄小、细长。古老的蔚州人给街道起名字都很形象,恰恰从另一个侧面,佐证了蔚州文化的博大精深。连年的战火烧尽了老州城里所有的衙署,以及和旧政权相关的一切建筑。也把这一片贫民区弄得千孔百疮。
  “衙门”旧址上建起了人民政府。到1963年初,尽管蔚州解放十多年了,但老州人们还习惯称那里为“衙门”。刘同志转业到蔚州后的新家,就由“衙门”主管部门安排在这里,他每天就从箭道口去“衙门”里上班。他的职务是县农林局副局长。三年暂时困难时期,蔚州是重灾区,发展农业、林业首当其冲,做为一个从抗战时期走来的老兵,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不仅组织上这样认为,刘同志也这样认为。
  刘同志是亚君老师留给小同学们的称呼。“同志”是那个时代最高称谓,不论阶层、职业、性别、老幼一律称同志。当然除了阶级敌人。时过境迁,笔者从本节开始,称刘老了。这是笔者给刘同志的定位。
  箭道口对面拐角处有一所矮小的民居,里面住着一个高跷女艺人,因为弱智,人们给她起了一个雅号,叫“老油坨”。但她有一种潜能,单纯记忆,嗓子好,音节高,唱的高跷,享誉蔚州城内外。南北大山深处的百姓们,每逢大年小节,都要慕名到城里来观看她的演出。那时,城里还有一个盲眼艺人,叫苏先生,不仅瞎眼高跷唱的好,掐指算卦也没人能比,以走街串巷算卦为生。
  苏先生常从老油坨门前过,久而久之,老油坨就请苏先生到家里算卦。子丑寅卯,算来算去,俩人命运相当,终生乞讨,富贵无望。解放前没那条件,新时代有了新婚姻法,俩人一商量,四十多岁,你没老婆俺没汉,瞎汉配劣婆,就搭伙烹锅,同住在箭道口老油坨的家里。好歹是惺惺惜惺惺,命苦人可怜命苦人。愁闷时同唱一段高跷也算吃了一顿八碗大餐。
  那天,正逢城里八月节大集,卖玉米棒子毛豆角的,打月饼压饸饹的,在箭道口摆了一大溜子。南来北往,十里八乡,黑夹袄子砍山鞋,满街里一码黑衣人。夹杂在中间的罩红头巾穿花绿夹袄子的女人们,也是来看老油坨和苏先生唱高跷的。自1960年以来,蔚州城的大集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今年丰收在望,自然不同往年。
  老油坨、苏先生,两口子见人越聚越多,站在石台阶上,敞开歌喉,一人一句,唱了一段子高跷调:
  说蔚州,道萝川,蔚州就是不一般。看城墙,齐展展;看街道,平坦坦,牌楼一百零八面,六部坐了五部的官。出东门,过东关,三皇老土带瓮泉,二十里是代王城,四十里方圆西合营。东南相邻五台山,铜帮铁底鸳鸯站,代夫人死在磨笄山。大明扎营永宁寨,一夫把关天罡山。出南门,走南关,南面有座翠屏山。翠屏山上飞狐峪,飞狐峪内有箭眼。一炷香,八仙洞,阎王鼻子鬼门关。十八堂叫朝阳洞,王喜洞里出清泉。
  人群里高呼,好,好……,老油坨、苏先生的歌声并不停,而是越唱越响亮。独具乡音的蔚州高跷,是当地人民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形式之一。箭道口的百姓们,最爱听这种土里土气的扎根于人民群众心中的老调子。只听那俩人又唱道:
  玉泉山上观音寺,魏氏象枢读经卷。浮图村里花果园,玉皇李子可口甜。出西门,走西关,东西下关趄坡弯。再走八里是暖泉,水过凉亭八角井,魁星楼下是书院,檀木佛后有菜园。你看那——(俩人合唱)南山长着原始林,北山蕴藏黑煤炭,壶流河水多少弯,蔚州美景说不完。

 
  那天正是八月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日。高跷调传到箭道口一处颓废的破院里。刘老和贤惠的妻子,正在清理院里堆积如山的瓦砾、砖石,以及多少年没人清理过的垃圾。这里是一处蔚州城里没家没业的十几户贫民群居的大杂院。笔者说的“群居”,不是原始意义上的群居,而是具有现代文明,在一夫一妻制框架下,大家在一个地方共同居住的“群居”。
  刘老和妻子住在垃圾堆北边的三间房子里。西边一间不能住人,因为后檐露着天。这里是最好的气象观察台,不管刮风下雨,电闪雷鸣,还是明月当头,暖阳普照,从这里都能看到大自然的风云变化。刘老和妻子住在东屋,东屋里黝黑黝黑,是历经多年烟熊火燎的那种油烟子。房子不大,三十六空明清式窗格,两边开扇。这种布局是老州城里的大户人家,专门给下人们预备的。
  土炕中间一个大洞,刘老捡来旧木棍、破木板、苇草垫平,夫妻俩铺上两床军被,百货店里买了一块时髦的牡丹花双人炕单子,两个花枕头,铺摆在炕上,也是那种万般温馨的样子。
  在蔚州的“新居”弄好后,吃饭还没有着落,就在露天的西屋用烂砖头、土泥巴,垒了一个简陋锅台,蔚州有的是砂锅锅,现从街里买了一大一小两个砂锅。一个做饭,一个熬山药白菜。刘老和妻子说,咱行军打仗多少年,也没有这么铺排过,今后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什么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妻子投来嗔怪的眼神,里面带着理解和爱恋,轻轻叫了一声“瓦西里”。
  这里没有院墙,过来过去的人杂眼杂,偷窥觊觎的什么人也有,夫妻俩就把旧床单裁剪后做了窗帘。晚上点亮煤油灯,别有一番情趣。在被几千年古老文化沉淀过的蔚州城里,还从来没有过比这更简陋的家庭。
  尽管这里的房子老破旧,可这里的垃圾内涵最丰富,沉积了蔚州城里最古老的文化。最上面是附近住户们倾倒的泔水、尿液,混合着菜叶,拆掉的旧房土,碎砖块,茅坑石,不时挖出一些半朽的骨头,混合着人的颅骨、腿骨、肋骨等。夫妻俩用小推车,把这些垃圾送到城墙西北那一片废墟里。就开始清理西边的垃圾。他们一锹一锹往下挖,力气却使不上,因下面是一层层乱布条子。
  后院那个娇嫩的中年胖女人过来说,不用弄那!那是50年宣讲结婚法那会,叫女人们放足,扔掉的裹脚带子。说着,指指自己的小脚尖尖说,这叫“解放脚”。刘老夫妇抬头看那胖女人,胖女人个头不高,穿着深蓝大襟扣门滚边夹袄,不大不小一对五寸金莲,“金莲”是和蔚州城同时解放的。三十二、三岁年纪,白白脸皮,嗓音不仅脆生,眉目还会传情。穿戴整齐干净,不像家境富有的人。
  刘老夫妇没有理她。胖女人并不尴尬,越发显得能说会道,她喋喋不休地说,俺就住在后面,不是和你老们谝哩?俺原来是南大街钱庄黄老板的六小婆,叫“小花鞋”,解放后他不要俺了,俺就嫁给一个卖菜的主儿,他穷的鬼一样。没办法,离婚时黄老板就把后面那个小院送给俺住了。刘老下意思抬头看看,可不是,这一片就数她家的房子好。那脚趾尖尖,眉毛弯弯,颇有一番风韵。臀肥奶大,不同人看了自有不同的解读。
  胖女人扭着肥臀走了。刘老夫妇继续挖着垃圾,下面是一堆瓦当、雕花的砖块。那些图形很优美。瓦当上多是猫头、万字图形。那雕花方砖就更精美了,鸳鸯戏水、竹林山水、五子登科、状元及第、荣归故里等,下面还有一块残碑。刘老擦掉上面的泥土,仔细看看,写着清乾隆子丑年某月日,字迹风化了,看不清,大概意思是,记载这里一家的儿子考上了举人。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后来挖出神牌、供桌腿子、佛龛等,都被刘老夫妇用推车子,扔到西北角废墟里。以后几天,还挖出了辽金时期的弯刀、金幢,宋元明清的瓷器、霉烂的线装书,最多的是青花瓷片。隋唐前后的青铜器,不过是小鼎、香炉,没什么大器。
  刘老和笔者说,东南角挖出了很多铁渣子、铁炉子。还有铁锅、菜刀、门环、铁吊扣等,一些居家用品。据老一辈蔚州城人讲,1958年,这里是蔚州大炼钢铁的一个基地。老人们回忆,当年这里热火朝天,人山人海,家家户户把家里所有铁器、铜器都拿到这里重新冶炼。本来很好的铜铁器具,被人们练成了轱辘齿、生铁猴子。那土制的炼铁炉并不可小觑,每天要“吃掉”三千斤好铁,烧尽三千斤硬块煤。结果啥也没练成,后来就地挖了一个大坑,掩埋了废料和那些铁炉。
  刘老夫妇边干活边说话,还真挖出一个大铁炉子,早沤的锈迹斑斑百孔千疮。刘老夫妇搬搬它,动也不动。就央求过路的人,帮他们掫到车上,足足有二、三百斤。晌午该歇着了,刘老突发奇想,何不弄到南街废品站,换一把铁锹?女人听了说,对。于是,费了很大劲,推到南街废品站,等到下午两点,人家上了班,才把那废铁炉子卖了。刘老说,卖了一块八毛钱,换了一把旧镐头。
  刘老因年高说话费力,八十二岁的妻子樊秀英说,那天见俺们挖出了大跃进的遗物,那胖女人又来了。她笑眯眯指这指那,绘声绘色地描绘当年大跃进时的情景。她说,那会俺还不到三十岁哩,水灵灵嫩生生一朵鲜花,硬是叫俺擓煤筐,蹬着木板往高炉的上口里到,差点把俺那金簪子掉进炉子里。后来俺和村长好说歹说,才把俺拨到伙房里做饭去。那会蒸的糕多,俺去往锅里添开水,把俺小脚脚烫了哩!刘老不想听她恬噪,回屋歇着去了。就和刘老女人说,那叫吃食堂。

 
  记得刚入学不久,亚君老师曾带着笔者和小同学们到这里勤工俭学,项目就是捡废铁。那天,从早晨七点来到这里,十一点才完活。笔者捡了十九斤铁猴,大老王(儿时小同学)捡了八斤。俩人抬不动,到晌午才弄到南关收购站,笔者卖了四分钱,大老王卖了一分零六厘。收购站那人说,只给他一分钱。大老王就跟他理论起来,说,俺刚学了算数,四舍五入,每斤二厘,应该给六厘,六厘入上去,不就是一分?那收废品的人说不过大老王,只好给了大老王二分钱。当时箭道口荒草没人,瓦砾遍地,来往的人都是绑着裹腿的老州人,后来遭遇三年人天大灾,都自顾不暇,还管什么大跃进?时过几年,没人想到这里曾经的故事。
  却说刘老夫妻,刚刚把最后一堆垃圾铲进车里,屋檐下一排整齐的台阶显露出来。听到豪放宽浑的高跷调传进院内,就想起了家乡南洪城的八角戏楼。那卷棚飞檐抱瓦顶,五檩四挂,前脸实跺三台口的高台古戏楼,激起了往日的回忆。小时候,刘老就黏在父亲刘福占的怀抱里,每逢八月中秋,或者大年正月天,都会上演几出家乡的梆子戏。那时他虽然听不懂戏文,但有一片儿时温馨记入心怀。
  刘老不会忘记。1953年李连芳担任了总参军训管理局副局长后,他就被选送到石家庄高级步兵学校进修。那年,他回乡探亲,苑家会漂亮的姑娘樊秀英相中了他。父亲刘福占见姑娘美丽大方贤惠,当即拍板定音,许下这门亲事。选了吉日,披红挂彩,进洞房不提。刘老进修期满,樊秀英随丈夫到东北驻防。接着刘老随军入朝作战,樊秀英就在东北海城驻军家属院里,搞生产学文化。
  1955年刘老回国,任一三六师四零七团副参谋长。翌年又调入四零六团任参谋长。有人必问,朝战是1953年结束,刘老为何1953年才入朝?笔者说,那是机密。刘老不说?笔者如何告诉你?
  时光荏苒,军旅沉浮。如今转业蔚州,进入林业管理部门,又是一个新的战场。刘老正在听高跷,回忆往事的时候,胖女人又来了。一个月来,他和刘老夫妇熟悉了。这回他不你老这你老那的谑说了,而是亲切地叫开了大哥大嫂。这使刘老的情绪由对家乡的思念,转入对蔚州人的倾慕和好奇上来。刘老想,蔚州人和家乡人一样,待人如亲,处事有节。不由爱上了这里一片土地。他决心把今后的生命,奉献给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胖女人见刘老夫妇把家园清理的干干净净,望着被尘埃埋藏多年的老台阶,也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嫁到黄家的情景。在胖女人的记忆里,这里曾经是黄家一个废弃的庭院。民国后,就典租给无家可归的人们。黄家死了人,就暂时停放在眼前的房子里。解放后,这些房子被收归国有,黄家留给胖女人唯一的财产,就是北面那个并不比这里强多少的小小院子。她用一个城镇小市民的眼光,窥探和衡量着眼前这对穿着旧军服的中年夫妇。
  她想,他们可能是犯了错误被发配到这里来的,或者他们和“衙门”里没有关系,才住这样的房子的。她想错了,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曾经是转战南北,驰骋疆场的建国英雄。胖女人不觉得自己给黄老板做小,是一生抹不掉的悲哀。对她来说,那是一种曾经的辉煌和荣耀。她留恋黄家,厌恶身边那个卖菜的人。她以为,眼前这对风华正茂的军人夫妇,恰恰和自己那个卖菜的人一样,没有任何本事和能耐。不然,他们怎么会来到这个贫民聚集的陋巷,而又住在最破的房子里呢?
  当管理蔚州城公产房的那个叫刘春元的人,领着刘老夫妻进入眼前这几间房子的那一刻。妻子樊秀英差点哭出声来。胖女人远远瞧见,好奇地跑过来问,这房子还有人住?再瞅瞅眼前穿着旧军装的男女主人,她不能理解,也不会理解。她磕着瓜子,扭着身子,跟在刘春元的屁股后面走了。刘老夫妻沿着箭道口,往北向南转了一圈。财神庙街、南北大街、衙门口、塔底下,郝家巷、魏家宅、马家大院,除了被战乱烧毁的官宅衙署,到处是明清时代的遗留下来的深宅大院。
  那时,蔚州城里的社会主义改造刚搞完没几年。城里的公产房子很多,但刘老就是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革命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晚上,刘老和妻子躺在黑漆漆的破房子里,他和妻子讲起了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讲的两个务必。他重复着毛主席的讲话,“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俺们能够学会俺们原来不懂的东西。俺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俺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刘老不可能给胖女人讲这些。他只能把这些原则的话,讲给自己的妻子听。如今九十二岁的刘老,已经在这所房子里住了五十二年。他们自己捡砖头垒起了院墙,自己修补了露天的西屋。晚年,自己花钱改装了门窗,铺了地板砖。刘老说,这就是艰苦朴素的作风,这就是延安精神!箭道口那对高跷艺人早已故去了,她们的房子几经易手,眼下被一个榨油的老板真的开了油坊。这不是玩笑,而是一种历史的重复。
  (待续)


  作者简介:

  若愚(Bian Shang Zhi),河北省蔚县国税局公务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化名人公益联盟副主席兼蔚县工作站站长。现实派作家。著有倡廉长篇《师爷入仕》、民俗长篇《窗花艺人王老赏》、历史纪实文学《老兵问史》。中篇《州人和南蛮方观承》、《娼门旧事》。并有多篇诗词、札记、随笔、游记成书。文笔娴熟,写意写实,寓意深刻,求真求实,隐含深刻的思想内容,反映社会不同层面人物事件,颇具独到见解。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深受社会好评。并着重于地域性历史文化研究,特别是对蔚县历史研究造诣颇深。并撰写各类案件解剖文章和反映当地历史文化的文章。

(责任编辑:红枫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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