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月亮在那块黄土地对着的苍穹,我的月亮也在那里。 今夜,我有幸看见了北京的月亮。今夜,是中秋夜。 北京的月亮很大方,早早地升起来了。很红,很大。北京的月亮很敏捷,一会儿就窜到了中天,很柔,很圆。圆得我心里很满,满得只剩下了空落。空落的心灵便有几丝如月的柔情涌起。 我和你同属那块黄茫茫的盐碱地。我们有一个相似的童年:挖苦苦菜、拣牛粪片。我们幼小的心里还有一个共同的渴盼——一个多么绵绵切切的渴盼。 我们盼八月十五的月亮快快升起来。那时,我们不会用中秋节这个词,如同我们不会用春节这个词一样。我们只知道八月十五、过大年是最香最香的傍晚,是最甜最甜的黎明。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从晶晶亮亮的淖儿水边沿,从住过喜鹊的老榆树下。 月光象母亲的手,温温地摸过我们的头顶。她从我们的眼里走过,怯怯、悠悠、颤颤。我们的小眼瞪得好圆! 我们拍着小手笑了,我们喊,我们叫。我们得到了渴盼了许久的一牙月饼和两个槟果。槟果红红的,真香!多想用牙尖儿咬一点儿呢,但我们不敢,怕娘骂。我们也不忍,怕跑了香味。 第二天,我们胸前多了一个用白线、黑线纥成的果络。果络里网着一个红红的快乐,心里飘着一缕漫长的馨香。 果子的意象,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一个红红的,鸡蛋般大小,酸甜酸甜的圆。以至后来参加了工作,面对单位分给的一大堆苹果,我竟傻傻地掉了眼泪。 后来长大了,槟果不再属于我们,月亮不再属于我们。但是渴望还属于我们。 我们不愿象父亲那样用牛似的脊背驮载贫穷。我们不愿象母亲那样用锉刀样的手指缝缀艰辛。我们不愿脚印只滞留在泥泞的荒滩小路上,我们不愿眼光只盯落在村头冷硬的石磨上。 我们渴望脚下的土地变得丰腴;我们渴望头上的蓝天变得开阔。我们为这渴望卖过力气,我们为这渴望洒过汗水。 然而,在一个早晨,我们终于明白了,我们的奋斗只能使本已贫瘠的土地更贫瘠,使本已可怜的日子更可怜。 于是,我们的心灵黯淡了许久,酸涩了许久。 于是,我们决定离开故土。你求人、送礼,穿上了军装。我找对象、嫁人,离开了农村。我们的路多狭!多窄!萎缩了自己,才将将走过去。 我们离开了那块黄土地,但是我们记着那里的月亮。我们早逝的青春啊,有如冬日的斜月,苍白,冰冷,残缺。 在这圆月皓皓的夜晚,我真不该想这些沉淀了的伤感。 我们毕竟走过来了。你沿着司号员、班副、班长、司务长、排长、副连长、连长、营长、团长、副师长的路子,走到了转业。 你告诉我,几十年走来,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你走得很苦,很难,你说你不想说得具体,你说我能够理解。 你还说,你对我有一份恋念,有一份怨恼,也有一份谅解。 你说你不该说这些。不,你应该说!属于我们的“不该”太多了,切不要自己再去增添。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谁让我们的生活多了这么多不该多的遗憾! 时间快近子夜,如絮的回忆和中秋的月亮一起飘移。哦,月亮变亮变小了,善解人意地望着我。我打开了一个美丽的航空信封,我召唤月亮走进来。 感谢你啊,多情多义的北京月亮! 我把信封封的很严,很严,我沐浴着皎皎月光向邮筒走去。 忽然,我心悸了。我意识到了时间的概念。明天、后天、十天、半月,当她落到你手上的时候,已不再是这枚柔黄的圆月。也许她只是半张病妇的瘦脸,也许她只是一只懒汉半睁的睡眼。也许她化作一片无形的空白,也许她还剩一弯有形的黑暗。 于是,秋露浓浓的怅然袭上了我的心,打湿了我的眼。我狠狠心,撕碎了这枚圆月,寄给你一堆晶晶的碎片,连同我这不成形状的想念。 我知道你懂得把破碎重新聚成清清洁洁的圆满。我相信碎过的不会再破碎。 哦,那是黄土地的月亮。那是淖水边的月亮。那是你的月亮。那是我的月亮。 (写于1987年) |
(责任编辑:红枫网络) |